简介
近年来，许多私营企业已成为国家间地缘政治竞争的受害者。例如，由于中美之间的地缘政治紧张和冲突，许多中国公司受到制裁，甚至被禁止在美国经营；同样地，在俄乌战争的大背景之下，西方企业也陷入了是否撤出在俄罗斯的业务和投资的两难境地。哪怕是第三方公司，如与受美国制裁的国家有贸易、金融或物流往来的从业者，也有可能陷入困境。
因此，如今的私营企业是时候认真考虑自己应当制定怎样的战略、采取怎样的行动，才能在日益紧张和困难的地缘政治环境中缓和并最小化地缘政治风险给自己的营收与财报带来的冲击。
企业需要采取的措施
为了降低地缘政治风险对企业造成的负面影响，我想提出以下几点供企业考虑。
1. 将地缘政治风险涵盖进董事会决策的考量因素中
为了更明智地应对问题，首先需要意识到该问题的存在。企业必须认识到地缘政治冲突和国家间的紧张关系在当今时代是实实在在的问题，并且它们的影响和作用不仅局限于有关国家本身，也不仅限于在其国界内运作的各种实体。以中美冲突为例，当美国决定禁止向中国出售芯片时，它游说其他国家的公司也这样做，包括那些向中国供应制造芯片的机器和设备的公司。毫无疑问，产业链上的中国企业，甚至其他国家的企业都受到了美国此举的极大影响。同时，美国也威胁许多国家不要在俄乌战争中向俄罗斯提供支持，并要求它们的企业切断与俄罗斯的商业往来。事实上，一些企业已经因与俄罗斯有商务交易而被美国列入黑名单。
2. 设立地缘政治部门以及首席地缘政治官
建立一个专门的地缘政治部门并任命首席地缘政治官，是企业管理地缘政治风险的好方法。对于那些有跨境业务的大型公司来说，这一举措显得尤其必要。首席地缘政治官应该是公司高层领导团队的重要成员，能够参与所有董事会会议。对于没有足够资源来设立一个专职的地缘政治部门的公司，首席执行官或首席人力资源官可以兼任首席地缘政治官的职责。首席地缘政治官的职责包括但不限于以下：
- 密切监测影响公司的地缘政治事件；
- 与其他职能部门负责人和风险管理同事紧密合作；
- 与相关政府机构合作；
- 开发预测和监测地缘政治发展的工具和能力；
- 测试公司抵御地缘政治风险的能力；
- 向董事会提供地缘政治简报，并提出相应的战略建议；
- 与外部机构进行交流和合作，以确保公司能够更好地应对地缘政治风险
3. 董事会需要历史、地理和政治科学方面的专业知识
为了更好地应对地缘政治冲突所带来的影响，除了设立地缘政治部门和任命首席地缘政治官外，公司董事会必须具备历史、地理和政治科学方面的专业知识。这些领域是地缘政治冲突的根源，而典型的商业、会计、金融、法律和经济领域的专业知识已不足以支持商业决策。考虑到当今动荡的地缘政治环境，商业决策必须借鉴历史、地理和政治学的教训。如果董事会成员中有人在这些领域受过培训或有相关经验，那对董事会的决策将会非常有利。但如果董事会里没有这样的领域专才，公司可聘请地缘政治方面的专家作为董事会的顾问或咨询人员。这些专家可定期向董事会提供简报，帮助解决复杂的地缘政治问题，并提供有见地的观点和替代解决方案。
4. 董事会成员、首席执行官和高层管理需要成为 “企业政治家”
董事会成员、首席执行官和高层管理必须成为企业政治家——华为的创始人任正非是一个很好的例子。任正非本是个非常内向、注重隐私而避免曝光的人。然而，在他的女儿孟晚舟被加拿大政府逮捕、美国政府将华为列入黑名单之后，任正非为了应对这些挑战，走到聚光灯下，成为华为的公共关系发言人。作为创始人和集团首席执行官，任正非无疑是在华为面对危机时承担了一名企业政治家的角色。
华为的故事很好地说明：如今的企业有必要采取更积极主动的地缘政治战略。企业需要对潜在的地缘政治风险时刻保持警惕，因为任何一个国家或政府的政策变化都可能对企业产生直接或间接的影响。企业必须要正视地缘政治与企业绩效之间的关联性，而董事会成员、首席执行官和高层管理人员必须与政府机构建立起更紧密的联系，并积极地参加关于地缘政治的国际会议以及由内部地缘政治部门、地缘政治顾问或其他外部机构举办的简报会，以便了解最新的国际政治动态。
5. 谨慎规划海外人才的部署计划
公司向海外派遣关键管理人员时，必须格外慎重，特别是当目的地国家受到地缘政治影响较大时更应如此。地缘政治风险可能涉及政治稳定性、安全环境、法律法规、贸易和投资政策等多个方面。因此具备地缘政治敏感性的员工变得尤为重要，他们可以成为企业的敏锐触角，及时发现并提醒公司可能存在的不利因素。此外，这些员工还可以帮助公司收集信息，更有效地制定公司战略。他们逐年积累的经验也将成为其他员工学习的有益平台。
为了让员工更好地应对当地的地缘政治环境，公司应该提供各种地缘政治事务相关的培训，包括政治、历史、文化、地理、语言等方面的知识。此外，如果条件允许，公司可以聘请当地的专家来增强员工对地缘政治的专业知识，提高员工对地缘政治风险的预警能力和应对能力。
6. 重新审视公司设施选址的重要因素
企业一般会以最低成本、最高生产力和其他绩效指标作为决定公司区域总部、生产设施及其他关键设施的选址指标。但是，考虑到当前的地缘政治环境，这些指标已经不足以让企业作出最优选择。例如，中美之间的地缘政治紧张局势正在促使许多西方跨国公司采取“中国加一”战略。为了规避在中国的投资风险和不断提高的劳动力成本，这些西方跨国公司将原本会直接投资于中国的部分业务迁移到周边的第三方国家。它们会在亚洲和其他国家寻找替代地点，以确保生产、物流供应链和其他配套服务的安全。同样的，为避开欧美国家的制裁，许多中国公司也正在寻求与那些受地缘政治环境影响小的国家建立合作伙伴关系。
其实，将业务转移到政治环境相对稳定的国家并不能百分之百地保证成功。除了考虑政治环境因素，公司还需要充分考虑成本、效率、生产力以及网络等方面的因素。尽管受到美国政府的压力，许多美国公司由于中国的巨大市场仍然不愿从中国撤离。中国已经成为这些公司最重要的海外市场，市场份额甚至超越了它们的欧美市场。因此，放弃中国这个庞大市场的收入和利润，对美国公司而言不是轻易能够作出的决定。同样地，尽管俄罗斯因为俄乌战争而受到西方国家的严厉制裁，但仍有许多欧美公司没有完全撤出俄罗斯。这些企业还需要考虑到：一旦将业务撤离，重返之路将会十分困难；它们留下的业务空缺会被其他运营商迅速填补，而且它们很有可能会被禁止返回。
为了实施“中国加一战略”或“俄罗斯加一战略”，公司需要考虑到两个方面的成本挑战。首先，如果新地点的运营不顺利，公司未来可能需要承担额外的成本来重新布局。其次，公司在新市场的表现可能会影响其声誉，造成声誉损失成本，而声誉的损失难以估计，可能会对公司产生长期的负面影响
7. 建立可持续的替代性供应链
当地缘政治摩擦影响中美之间的贸易和投资时，供应链系统会受极大的冲击。公司不得不寻求替代的供应来源来服务客户，而制造商也会被迫寻找替代的材料来源来支持业务。然而，替代的供应链系统并不容易建立，即使建立起来，很可能会是效率低下、效果不佳。
最近的地缘政治事件使得公司认识到建立替代性供应链的重要性。因此，他们需要以双倍速度和合理成本来实现这一目标。具体来说，公司需要关注以下三个方面：第一，新的供应链系统必须是可持续的，以便应对国际地缘政治紧张局势造成的影响。第二，与供应链系统中主要参与者建立紧密关系也变得迫切需要。第三，为了应对供应中断，公司需要积极寻求储备关键的供应品、材料和部件等。此外，还需要考虑储存数量、持续时间以及库存成本等因素。
8. 实施应对市场波动的风险管理策略
地缘政治风险包括政治和经济上的不稳定因素，这些因素可能会导致市场波动增加，价格波动加剧。以俄罗斯为例，由于俄乌战争，美国和几个欧盟国家禁止进口俄罗斯石油，这迫使俄罗斯不得不为其石油寻找替代买家。在这种情况下，俄罗斯虽然很快在印度、伊朗和中国找到替代买家，却只能以折扣价出售其石油。
企业需要参考俄罗斯的经验教训，制定适当的风险管理策略，以减轻地缘政治风险对业务的影响。首先，公司应该在不同地区寻找客户和市场，以分散风险并避免过度依赖任何一个市场或客户。其次，强大的现金储备可以为公司在面对地缘政治风险时提供一定程度的保障，同时也有助于公司在经济危机中寻找机会。最后，公司必须制定相关的财务策略，以应对不稳定的市场环境。其中包括确定可用的信用额度、建立贷款设施以及制定相应的政策和协议，以确保有足够的资金和贷款设施来维持业务运营。
9. 选择克服货币风险的可行管理方法
2022年2月24日俄乌战争爆发后，美国主导的国际制裁前所未有，导致俄罗斯卢布对美元汇率暴跌超过30%。为了应对卢布贬值和经济衰退，俄罗斯政府不得不采取一系列紧急措施来支撑卢布。作为世界主要原油出口国，俄罗斯的卢布与国际市场油价密切挂钩。尽管禁运和制裁导致俄出口量下降，但原油和天然气价格骤涨，足以弥补这部分损失。从俄罗斯的经验可以看出，地缘政治紧张局势可能会导致货币汇率的不稳定性。
有一些方法可以缓解货币剧烈波动所带来的不利影响，例如货币贬值。2019年8月5日，中国采取了人民币汇率贬值措施，使其与美元的汇率降至7:1以下，以应对美国对其3000亿美元出口商品征收10%关税的威胁。
面对货币风险，一个国家可以选择使用自己的货币来进行贸易，以确保货币的稳定。而企业则可以采用外汇期权、外汇远期合约等工具来对冲汇率风险。这些工具可以帮助公司降低汇率波动对其造成的不利影响。例如，2019年8月5日，中国人民银行调控人民币对美元汇率“破七”以应对美国对其3000亿美元的出口征收关税。中国也可以选择用自己的货币与他国进行贸易，以确保人民币的稳定。而在公司层面，公司也可以探索对冲和其他降低风险的工具，使用不同的货币针对汇率风险进行对冲。
10. 制定行之有效的信息管理策略
地缘政治威胁已成为商业运营所面临的重大挑战之一。为了应对这些挑战，公司需要更加敏锐和勤奋地管理信息。以下是一些建议：首先，公司需要多渠道获取信息。除了主流媒体，公司还应该考虑使用其他渠道，以获得更全面、多元化的信息，从而更准确地评估地缘政治威胁的影响。其次，公司需要识别虚假信息。由于不间断的新闻报导和过多的时事评论（很多包含偏见和主观的内容），公司需要敏锐的辨别力。例如，有必要区分、破解和处理虚假信息、错误信息、信息过载和信息阻塞等问题。此外，公司需要建立一套完整的企业信息渠道和分析体系，来应对大量具有误导性信息的冲击。最后，公司还需要保持敏锐和谨慎。公司应该建立一个应急计划，在必要时进行实时的风险评估。这可以帮助公司更快地应对地缘政治威胁，以便在竞争对手之前抓住商业机会。
11. 保险并非解决所有问题的万能药
保险可以提供一定程度的保障，但并不能解决所有问题。保费可能很高，而且并非所有情况下都会提供足够的保障。因此，对公司而言，拥有可靠的信息、深入的分析、详细的规划以及明智的执行比任何保险都更为重要。
总结：
今天，我们所处的世界已经与过去截然不同。曾经，各国会自愿地加入全球贸易和投资体系，寻求合作以改善人类生活。然而，这样的时代已经逝去。近年来，一些国家开始重新评估其在全球化中的地位和角色。尤其是美国，其内向化倾向正在不断加剧，也逐渐将其国家利益放在首位，而不是考虑全球经济的整体利益。显然，美国正竭尽全力限制中国的发展和其全球影响力。中美两国的地缘政治关系也变得日益紧张。2023年2月4日，美国以其安全受到威胁为借口，击落了中国热气球。此外，中国公司字节跳动旗下非常流行的视频分享应用程序TikTok，被美国政府以潜在间谍活动和安全威胁为借口，很有可能在美国会被彻底禁止使用。美国和一些西方国家的政府也已经禁止其政府官员使用中国的滴滴打车。与此同时，台湾和南中国海地区的局势持续紧张。
如今，对于处于全球贸易和投资前沿的企业而言，地缘政治已成为它们主要关注的议题。在现今这样一个快速变化、不稳定的地缘政治环境下，企业所需承受的代价是沉重的。为了保持业务竞争力，企业必须寻找新的管理方法，尤其是如何规避和克服地缘政治所带来的挑战。希望本文能为读者提供一些有用的建议。
作者简介：
黄昭虎(Wee Chow Hou)是南洋理工大学的名誉教授，也是新加坡社会科学大学的兼职教授。黄教授曾是新加坡国立大学商学院的院长，也曾在许多上市公司任职。多年来黄教授为30多个国家的350多家公司提供咨询和/或进行行政培训，包括财富500强公司。他目前在南洋理工大学和新加坡社会科学大学授课，也为南洋理工大学的MBA学生开设了地缘政治和商业政策课程。
April 2023